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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里奧·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《正午的島嶼》描述了對于海島生活的幻想。一個機組乘務員,在正午時刻飛過一座愛琴海上的島嶼。在日復一日的飛行中,小島在誘惑他、召喚他。某個時刻時間出現了分裂,他有了一個分身,果斷舍棄了原來的自我,登島。陽光和煦,海水溫暖。而故事的結局里,飛機墜毀,他從海邊打撈上來自己的尸體??扑_爾說,他覺得秘密的奇跡不會永遠持續。我始終對熱帶島嶼抱有幻想。疫情第三年,我開始靠編織和美化海島回憶度日。相冊里東南亞海島的日出日落、椰林海浪、沙灘趴體,從一些隨手的記錄,逐漸帶上價值,象征著昨日世界的自由與快樂。四月的一個午夜,陷入政治性抑郁的我刷到了“浪人肥力”的一條朋友圈:“這個點的錫亞高……世界疫情真的結束了?!币曨l里,人們圍站在一起,拿著酒瓶,在沙灘上彈唱、跳舞。之后,肥力近乎每天都會分享他的島嶼生活,藍天白云是永恒的背景板,他沖浪、跳水、浮潛,整日在陽光和海水里浸泡。

幾個月前,肥力是失去一切的人。2021 年 12 月 16 日,一場 17 級的臺風“雷伊“登陸了這個 438 平方公里的菲律賓小島錫亞高(Siargao)。臺風過境,島上 90% 的房屋損毀倒塌,肥力投資兩百多萬的民宿兼餐廳“肥力廚房”,只剩下了一個鋼框架。他一無所有了。

當時我還在媒體打工,被肥力拍攝的視頻里,超級臺風所展現出的摧毀性震撼??耧L暴雨的聲音帶著大地的怒氣,巨大的椰子樹被連根拔起、窗戶碎裂、屋頂被掀翻。大自然用最原始的力量,給相信文明和進步的人類重擊。肥力在臺風后離開錫亞高,去了菲律賓的首都馬尼拉。此時奧米克戎正在全球大流行,他感染了。我找到肥力,想知道在瘟疫、臺風等巨大的“不確定性”面前,人要如何應對。當時,他的喉嚨痛得無法接受采訪。我感嘆著他接二連三的倒霉,沒想到第二天“不確定性”就降臨到了我頭上。老板要實行坐班打卡制度,我辭職了。隨后我的日子急轉直下,新聞行業不景氣,戰爭、空難和疫情管控不可言說,出差采訪成為了奢望,職業能帶來的價值感消失殆盡。我從冬天失業到夏天。同時,我也沒有底氣去過熱帶島嶼的生活,疫苗、簽證、隔離、高價機票、營生,樣樣都是難題。我被懸置了,依靠慣性生活?!安淮_定性”細化成了日常里一個個具體的焦慮:我的核酸過期了嗎?我會不會明天就被隔離?而彼時肥力從馬尼拉又回到了錫亞高。遠方的島嶼正在新生,植物和人類生機勃勃。這在我眼里變成了世界正在恢復正常的證據。我再次找到了肥力,我說,我想知道錫亞高在臺風后恢復得怎么樣了?你們是如何重建生活的?包括物質的重建,也包括精神的重建。

超級臺風來了

新聞顯示,一場超級臺風即將登陸菲律賓。肥力的民宿開在距離錫亞高著名浪點 Cloud 9 不到一公里的岸邊。登陸前一天,他臨時決定搬到離海岸線較遠的酒店,一座看上去較為堅固的三層水泥房子,他們有發電機。12 月 16 日早上十一點半,島上失去了水、電和信號的供應。此時錫亞高在風暴中心,窗外恍若末日,幾層樓高的椰子樹在狂風下像被拖拽的拖把,有些已經被連根拔起或者攔腰斬斷,隨機地砸向房屋、地面和汽車。木頭和鐵皮屋頂脆弱地像樹葉般在空中亂飛??謶种饾u席卷屋內的人。首先裂開的是三樓的天花板,刷白的墻體中間橫亙出一條裂縫,坍塌的恐懼懸置在頭頂。隨著風力的加強,下午兩點半,臺風中心風速達到 55m/s,“雷伊”正式登陸小島。裂縫逐漸出現在落地玻璃窗上、一樓的墻體上。肥力頭頂著枕頭,放起了舒緩的音樂。風暴在兩小時后小了一些。肥力停在酒店外的汽車,擋風玻璃被砸穿。對風暴本身的恐懼,對外在世界的未知,對缺少食物的擔憂,混雜在一起,肥力和一群人縮在房屋的一角,一整夜都沒有合眼,也不敢踏出房門半步。第二天早晨五點,雨停,太陽照常升起。街上的人漸漸出現,大家表情空洞,帶著從地獄剛回到地面的茫然。到處都是破落的房子、倒落的大樹、斬斷的電路樁,大片的椰子樹葉、鐵皮與茅草屋頂散亂一團。風暴將一切卷起、撕碎后又丟棄給了地面。

懸空的浪人生活

“肥力廚房”于 2019 年 8 月開業,花費了肥力在國內打工七年的兩百萬積蓄,搭建了八個月,是他海島夢想的歸宿。在廣州的時候,肥力在互聯網做廣告代理的工作,做得還不錯,奮斗了幾年,月薪五萬往上。但打工總有打工的苦,加班、應酬占據了他生活的大把時間,精神壓力讓他的發際線不斷后移。那時,海島是生活能夠繼續向前的幻想。肥力會早早規劃好假期、訂好機票和酒店,就等著能夠跳脫出高密度的打工生活,找一個遠方的海島喘口氣。他愛上了潛水與沖浪,尤其是沖浪。他迷戀在海浪上飛翔的感覺,他覺得現實生活中的束縛太多了,工作、房貸、規則壓得人喘不過氣。而站在沖浪板上,海浪將他推起,那是自由。肥力第一次到錫亞高是 2015 年,那時候沒有航班能直飛小島,他從廣州轉了三趟飛機,在船上晃蕩了四個小時才到。錫亞高對于城市白領來說近乎“荒島”,沒有連鎖店和便利店,連水、電、信號也要靠運氣使用。但錫亞高有陽光和海浪,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浪點,其中 Cloud 9 是世界十佳浪點之一,有完美的左手浪和管浪,適合高手進階。每年九月,小島上會舉辦國際性的沖浪賽事。

2019 年,肥力到了一個身心俱疲的階段,他不再滿足于沖浪只是假期中的一種休憩,他覺得沖浪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。有了一定的積蓄做底氣,他辭掉了國內的工作,成了錫亞高島上第一個來做生意的中國人。這里的旅游業剛開始發展,還沒有巴厘島成熟的商業結構,在他的藍圖里,錫亞高的民宿可以讓他賺得盆缽滿體,他實現財富自由后,開始滿世界旅行沖浪。民宿開業后,生意火爆。肥力成了大家普遍羨慕的那種海島理想生活的模版,大自然贈予他好天氣和好浪,他享受這些,也靠販賣這些賺錢,那時候每個月的純利潤有幾萬人民幣,和打工差不了多少,但快樂了許多。沒想到四個月后,疫情來了,菲律賓政府對錫亞高島實行了封禁,不讓進也不讓出。失去了西方游客,肥力的民宿只能靠長租房間、收點餐費維持基本生活。封島讓錫亞高更像一個世外桃源,甚至讓肥力覺得根本就沒有疫情。在島上,他沒有帶過口罩、打過疫苗、做過核酸。禁足令那段時間,他們會在早上四五點去海里沖浪。感染新冠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,頭兩個月大家還有些許緊張,后來就顧不上禁令和社交距離了。肥力身邊所有人基本都陽過,癥狀不過是一場感冒,包括他自己。封島的兩年多里,肥力幾乎每天都下海沖浪。浪人的生活由潮汐決定,肥力跟著浪報,研究各個浪點的浪高與風速。他有時候帶著沖浪板開車觀察每個浪點的情況,有時候早上四五點就坐船出海沖浪,在海里一泡就是幾個小時,他被海浪拍打、卷走、翻滾、撞上礁石,也在海浪上下穿梭、站上浪尖。

沖浪是一項誠實的運動,在推板下站起來只能算一次體驗,學會劃水、抓浪、看浪才算入了門。肥力漸漸從一個會沖浪的人,變成了沖浪高手。他能沖大浪、鉆管浪,這個動作在國內只有少數幾個國家隊隊員才能做到。海邊的生活也很簡單,熱帶物產豐富,本地人沒了旅游業,回歸種田捕魚也能生活下去。對浪人來說,有淡水澡可以洗、有地方吃飯睡覺就足夠了,重要的是浪要好。肥力的頭發在日照下褪色發黃、皮膚曬得黝黑,逐漸野人化。物欲也變得極低,全年就幾條沖浪褲和人字拖來回換?;貧w了自然與原始,除了沒有收入,肥力大體上都是開心的。很多人會覺得過上另一種生活也是無聊的重復,肥力不認同,他覺得,每天沖浪每天開心。一種屬于海邊的及時行樂。但疫情也真真切切影響到了他,或者說影響他的是疫情管控。封島讓民宿重新開業變得遙遙無期,肥力還是會焦慮什么時候能解封,什么時候能把錢賺回來。

活著,開心給你們看

現在肥力不再焦慮了,因為一場超級臺風把一切都毀掉了。一無所有后,他反而在某一刻得到升華,變得輕松。與我對話時,他像是參透了生命的本質:活著就好。臺風過后第六天,因為不確定島上的電力和通訊什么時候能恢復,肥力決定離開,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場與過去的訣別。穿過歪歪斜斜的椰樹林,粉紅的朝霞染紅天邊。那一刻,他覺得眼前的日出是夢,過去三年的海島生活也是幻影。到馬尼拉時,肥力穿上了幾年不穿的運動鞋,走進理發店刮掉了絡腮胡,從形象上入手適應城市規則。而在馬尼拉公寓生活的兩個多月,是肥力這幾年最不開心的時候,被困住的感覺重新回到了他身上。他對電影院、購物中心已經提不起興趣。不能沖浪后,晚上入睡變得極為困難。而且一想到打工,肥力就本能地無法接受,一方面會覺得自己輸了,承認海島的理想生活終歸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。另一方面,他發現在大自然獲得自由后,再重新適應社會規則就不容易了。好在錫亞高重建的速度遠超肥力的想象。聯合國和一些 NGO 組織進駐小島,為流離失所者提供飲用水、食物和帳篷,政府在進行道路清障和電路搶修。三月下旬,錫亞高通電后,肥力決定回到海島。當肥力開著車重新駛向錫亞高的路面,眼前熟悉的景象帶來了安全感,終于回家了,他想。與三個月前相比,沒倒下的椰子樹被臺風剃光頭后,已經重新長出了新葉,破敗中煥發出新機。受災不太嚴重的餐廳和酒店,修補一番,已經正常開門營業了?,F在的錫亞高有一股戰后的味道,本就簡單的海島生活加了臨時拼湊的意味,最緊俏的通貨是鐵皮屋頂,它能解決遮風擋雨的問題。茅草頂是錦上添花的東西,適合營造熱帶島嶼的生活氛圍,不過很難得到?,F在島上四處都是丑丑的裸露鐵皮。沒浪的時候,肥力會去一家“戰損風格”的健身房健身,原來的茅草頂沒了大半,老板卻覺得別有風味,打算維持原樣。

加上奧米克戎大流行帶來全球疫情的拐點,許多國家放寬出入境的限制,涌入錫亞高的游客多了起來,熱鬧程度已經恢復到了疫情前的一半。在晚上,只要你想,總能找到 Party,樂器 Jam 或是電子音樂,或者只是自己用音箱放歌。路邊、沙灘上到處都有成堆的人在喝酒跳舞。

我于 2019 年 1 月攝于泰國蘭塔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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